周凉初. J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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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的无家可归

镜:

《最接近生活的事物》




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一本非常薄的小册子,只有101页。它不太像传统意义上的文学评论,更像是融合了书籍、作家、故事与生活的回忆录。书中的四个小标题“为什么”、“严肃的观察”、“物尽其用”、“世俗的无家可归”;分别关于死亡、观察、批评和回家。


或许这样概括并不准确,一个词语无论如何也不能穷尽那些细腻的,娓娓道来的讲述。詹姆斯伍德是英国人,出生于1965年,三十岁时来到美国,娶了一个美国姑娘(他自己讲,更确切地说是美国公民,她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加拿大人,是定居在美国的移民)。那时候,美国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到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已经在美国生活了18年。


他引用了萨义德《放逐论》中的一段话:



放逐是如此奇特地让人禁不住去思考它,但是体验起来又非常恐怖。它是强行挡在一个人与他的出生地、自我与他真正的家之间不可弥合的裂缝:它本质上的悲哀永远无法被克服。虽然在文学和历史中,被放逐者在一生中确实会有一些英雄人物般浪漫光辉甚至是成功的事迹,可这些不过是为了克服疏离感致残的悲伤所做的努力而已。放逐带来的成就,会永远被遗落在身后并丧失的东西遮住光辉。



萨义德所谈论的是放逐,强制一个人离开他的故土,伴随着痛楚与撕裂感。而詹姆斯伍德背井离乡前往新大陆,则是一段自愿的旅程。没有那么深沉的苦痛,也难以想象流亡者的宏大叙事,如他所说的“更为温和的迁移”。他曾经在德国看见塞缪尔·贝克特和他德国出版商之间的通信在做小型展览。“许多简短的便条卡片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其中的最后一张写于他离世前的几个月。贝克特用法文而不是德文与他的出版商通信,他用起法文来明显已经如同母语了。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转向了英文,‘是回家’,我心想。”


贝克特1906年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1938年定居巴黎,五十一年后在巴黎去世。


这是一种在当下更为普遍的状态:一个人可以沉湎于乡愁,同时又拒绝回家。所谓“世俗的无家可归”,往往是日常的,单调琐碎的,甚至可能是愉悦的。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迁移并不需要跨越大洋那么遥远,从外省到北上广深,从三四线城市到省会,从海淀到通州;甚至社会阶层、社会关系的变化,譬如从各自的父母家出来,组成一个新的小家。



《虹》里,厄秀拉·布朗温为了出走而奋斗,她与父亲发生争吵,吵着要离开她在中部地区的家,去泰晤士河畔金斯顿当老师——用她父亲的话来说:“离家出走去伦敦的另一边。”



我离开家已经很多年了,其实是相邻很近的两个城市,想回去的话不过两小时车程,但依然很少回去。我会想念故乡吗?——其实不经常。但某个特殊的时刻,总有些熟悉的场景会在眼前浮现出来。夕阳斜照下的街口,南窗望出去的绿荫和远山的弧度,校园里摇曳的木芙蓉;深秋时法梧落了满地的叶子,下晚自习时踩出一路窸窣的声响;冬天落雪的海滩,礁石在雪中露出突兀的黑色,海水安静而澄澈。


然而我不会回到那里,有些地方是永远的消失了,即便还在,也不会是记忆中的景象,逝去的时光只有在逝去之后才有了永不消逝的细腻的美。如今所在的城市有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猫,我的书和我的朋友——但某个特殊的时刻,它依然让我有种疏离感。不仅仅是环境、口音、某些细微的习惯;我生命中最初十几年的岁月与这里毫无关联,仿佛被抛掷在别处。某天在广场上的旧书摊闲逛,一位摊主大叔热情而笃定地招呼我:“你小时候到我这儿来过吧,就这么高,跟你妈一起,对不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的确是小时候曾经有过的经历,却并不是在这里——时光与城市刹那交叠,而我却置身于罅隙当中。两座城市之间的罅隙,记忆与当下之间的罅隙,二者都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不得不离开家,至少一次;离开是因为有必要,而回来又很困难,然后在生命中后来的日子里,当父母开始蹒跚而行时,就有必要回来了。世俗的无家可归,而非具有独特极端性的放逐或是圣经里受到上帝垂爱的大离散,可能是无法避免的日常状态。世俗的无家可归不仅仅是伊甸园里总会发生的事,而且是应该一次又一次发生的事。



所以毛不易的“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或许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经历着“世俗的无家可归”,或者说,离家不归的状态。可以微笑着谈起故乡和远方那些微小的细节——生活正是由这些微小的细节所构成的——但无论故乡还是远方,终归都隔着敬一杯酒的微妙距离。“江山信美非吾土”和“此心安处是吾乡”,其实并不矛盾。


而“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最终是落在反面的。之所以这样宽慰自己,正是因为不会忘记。


在这一章的结尾,詹姆斯伍德以伊斯梅尔·卡达莱的《石头城纪事》为结,卡达莱1936年出生在阿尔巴尼亚南部的吉诺卡斯特,但大部分写作生涯在巴黎度过。



在书的结尾,卡达莱直接诉诸故乡:“经常地,我在沿着外国城市的宽阔又明亮的林荫大道大步行走时,不知怎的就会在无人跌倒的地方被绊倒。路人惊奇地转过头,不过我总知道是你。你突然从沥青路面中冒出来,然后又径直沉到路面以下。”这是卡达莱对普鲁斯特小说里那个瞬间精致又平凡的仿写,在普鲁斯特的小说里,马塞尔在盖尔芒特的庭院里绊倒在不平坦的石头之上,接着记忆就打开了闸口。



“然而,如果它不绊倒你,你就什么也回想不起。”




《最接近生活的事物》,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77-101




PS1:


第一次看这本书的时候,贝克特和出版商通信的那段直接把我看哭了。


詹姆斯伍德在“物尽其用”一章中说,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一种重新表述。而他佩服的很多评论也都不是特别分析性的,而是一种充满情感的重新描述,是“writing through”而不仅仅是“writing about”。


当然,优秀的文学评论不止这一种方式,但它可以是深情的。




PS2:


想起顾随的两首《南乡子》,词前小序云:“岁暮自青岛赴济南,欲归无计,小住为佳。”


其一



记得海中央。万里烟波泛碧光。底事西来重作客,昏黄。日落青山那壁厢。


常自恨颠狂。错认他乡作故乡。昨日鹊华桥畔过,苍茫。不见芦芽一箸长。



其二



我亦有家园。归去真成蜀道难。年去岁来还故我,依然。羞见城南一带山。


锦字寄平安。眼看残冬岁又阑。夜晚街头人独自,无言。一任雪花打帽檐。



1925年是个动荡的年代,没去查考顾先生为何“欲归无计”。“小住为佳”有一种暂且安心的,生活的味道;而鹊华桥畔的暮色和夜晚街头的飞雪,则是他所绊到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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